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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阴沉的乌云像被泼了墨的棉絮,层层叠叠地压在重庆府城的上空。春雨发疯似的往巡抚衙门青瓦上浇,活像老天爷打翻了水缸,檐角垂下的雨帘将整个院子切割成无数个水帘洞。雨滴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的水花裹着泥浆,把廊下的青砖洇出深浅不一的褐痕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宇眉头紧锁,正坐在书房里对着账本发愁。案头的艾草熏得正旺,袅袅青烟打着旋儿往房梁上飘,试图驱散空气里潮湿的霉味,却还是盖不住账本纸张泛出的淡淡酸腐气。他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,笔尖的墨汁凝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墨珠,迟迟落不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书房门被人猛地撞开。叶梦珠像一阵裹挟着雨水的狂风冲了进来,月白绸裙早被浇得透湿,紧贴在身上,裙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,绣鞋在青砖地上蹭出两道蜿蜒的泥印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林大人!”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,“啪”地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账本上,胸脯剧烈起伏着,急得直跺脚,“铜锣峡又双叒出事了!咱们蜀江商行的茶队,这个月第三次被劫!三十担茶砖啊,全让那帮天杀的土匪给糟蹋了,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嘛!”说着,她一把扯下滴水的帷帽,湿漉漉的头发乱糟糟地黏在脸上,发梢还往下滴着水,平日里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宇盯着纸上晕开的墨迹,太阳穴突突直跳,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烦躁:“上个月才刚给赵锐拨了剿匪银,怎么还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拨银?”叶梦珠突然笑出声,笑声里满是讽刺与绝望,“您知道绸缎庄王掌柜怎么说?他红着眼眶拽着我的袖子,说要是这批蜀锦能到江南,他能在秦淮河畔再置两进宅子。可现在,他那些跟着他十几年的伙计,天天蹲在商行门口,求我给条活路!”她猛地抓起桌上的账本,哗啦哗啦地翻,“您看这‘期货订单’,川贝还长在岷山上,咱们就收了三成定金,药农安心种药,药商稳拿低价货,多好的事儿!结果呢?土匪一抢,江南药商的唾沫星子都快把咱们商行的门槛给淹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宇起身想安抚,却被叶梦珠挥手打断。她快步走到窗边,指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码头,声音带着哽咽:“还记得去年涂山工坊吗?咱俩蹲在熔炉旁,看着新钱叮叮当当浇出来。您说‘开商行,通商路,让川货走遍天下’。现在倒好,咱们搞会员分成、饥饿营销,好不容易在江南闯出点名堂,可商路一断,全成了泡影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军制,真是烂到骨子里了。”林宇突然重重叹了口气,一拳砸在案几上,震得砚台里的墨汁四溅,“洪武年间创立的卫所制,如今早已千疮百孔。军屯的田亩被各级军官巧取豪夺,原本应执戈守土的兵丁,被迫扛着锄头给将官们当佃户,弯腰驼背在阡陌间耕作。更有甚者,连妻女都被强征到军营织纺,一家老小整年辛苦所得,还抵不上当年应领军饷的三成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锐这类世袭参将,平日里养尊处优,克扣粮饷的手段更是令人发指。从卫所到府衙,再到总兵衙门,层层盘剥下来,真正能到士兵手中的银两米粮,十不存一。更荒唐的是,这些朝廷命官竟与流窜在山林间的悍匪勾结,默许他们劫掠商旅,再从中分赃。赵锐们的府邸夜夜笙歌,酒肉飘香,而那些衣不蔽体的士兵,却只能在寒风中啃着掺了砂石的霉米。说到底,他们披着官服行强盗之事,不过是被一个“钱”字迷了心智。”他拾起案头被雨水浸湿的剿匪文书,纸张边角早已卷边发皱,“你看这文书——去年秋汛刚过就拨下的五千两剿匪银,账册上写得冠冕堂皇:修缮军械三百两,募勇口粮两千两,可实际呢?那新制的鸟铳不过是拿旧枪刷层桐油充数,募来的乡勇连双合脚的战靴都没有!更可笑的是,这所谓的“剿匪军费”里,竟平白无故多出笔八百两的“师爷润笔费”,还有笔记着“河防疏浚”的五百两,实则河道里淤塞的芦苇比人都高!真正用到剿匪上的银钱,怕是连零头都不到,其余大半都进了这些蛀虫的私囊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来回踱步,袍角扫过地上的水渍,留下深色痕迹:“万历那会搞的“一条鞭法”,刚开始看着挺有希望,结果到了崇祯年间,啥用都没有。朝廷变着法儿加税,又是辽饷又是剿饷练饷的,本来一亩地就收九厘银子,让底下当官的一折腾,最后老百姓得交三倍的钱。就说豫东有个县,新坟头旁边的荒地都算成能收税的田,有个白头发老爷子在县衙门口哭:“去年把小孙女卖了才凑够税钱,今年难道要我拿老命抵账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 城根儿下茶馆里,大伙儿都压低声音唠嗑。上个月刚被招安的土匪头子,转眼就成了守备大人的座上客;那些说是来剿匪的官兵,路过村子比土匪还狠,烧杀抢掠啥都干。更离谱的是,有个游击将军每个月派人给土匪送粮食,信里还写着“希望土匪闹得再大点,我这官才能保住”。这些带兵的武官,把剿匪战报当邀功报告,踩着老百姓的血汗往上爬,结果土匪越闹越凶,八百里秦川到处都是。

        衙门库房的饷银都进了当官的腰包,可前线天天喊缺箭少粮。老百姓没饭吃只好**,土匪和官兵还称兄道弟一起喝酒,明朝的江山,早就在这些官匪勾结里烂透了,摇摇欲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梦珠,别冲动。”林宇的声音罕见地放柔,“赵锐这次必须给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交代?”叶梦珠猛地转身,眼神像淬了毒的箭,“城南李盐枭现在天天在码头放鞭炮庆祝!咱们五文钱一斤的官盐,砸了多少私盐商的饭碗?他上周找我,说愿意出三倍价钱买咱们的供货路子,被我骂走了。现在可好,他四处散播谣言,说咱们的‘蜀江商盟’就是个笑话,镖局收了钱却在客栈喝酒!”她抓起案上被雨水洇湿的密信,狠狠摔在桌上,“这些被劫商队拼死带回的信,每一封都写着土匪作案前有信号火!而信号火升起的对岸,就是赵锐的营寨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宇的脸色瞬间阴沉如窗外的乌云,重重一拍桌子:“传赵猛!让他集合近卫和我一起去赵锐军营”见叶梦珠要走,他又提高嗓门,“把被劫的货单、受伤兄弟的名册全带上,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啥屁放!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梦珠走到门口突然顿住,回头盯着林宇,一字一顿道:“林大人,这火器局的铸炮匠人已半月未领工钱,熔炉里的铁水都凉透了!还有新军的粮草,如今仓廪见底,骡马都开始啃马槽了。商行的进项可是新军的命脉,若是下月再拿不出银子,莫怪我只能裁撤三成火铳营,停发所有火器研发的经费。到时候若是外敌来犯,这城防的窟窿,还请林大人亲自去堵!”说罢,她甩开水珠,大步踏入雨幕,只留下满地凌乱的水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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