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陵江的夜雾裹着凉气扑过来,衙门前那块大场子的青石板上,几堆火把噼啪烧着。盐工们的影子被映在吊脚楼的竹墙上,软趴趴的,看着就像没了魂儿。老盐工王老汉攥着盐袋子的手直打颤,指缝里漏出来的盐粒,在火光照着下白得瘆人,跟他胸口那块“苏记”火印一样扎眼。
“去年闰二月初七,天还没亮透呢!”王老汉扯开打着补丁的衣裳,胸口那块暗红的火印在火光里鼓起来,看着就像还烧得通红的烙铁烫进肉里,“苏府的庄头带着五个拿刀的闯进盐棚,一脚就踩在俺们熬了三天三夜的盐袋子上,刀把子哐哐敲着盐锅,震得人耳朵发麻!”他伸手指向远处影影绰绰的盐棚,几盏油灯在风里晃悠,把堆得跟小山似的盐袋子影子拉得老长,“他们张口就说俺儿子虎娃他哥欠了丁税,可咱们一年到头熬的盐全充了官引,上哪儿弄银钱去?”
虎娃躲在陈墨背后,瞅见他爹那根断指在盐袋子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印子。王老汉突然抓了把盐塞进嘴里,又“呸”地吐出来:“老少爷们都尝尝这盐!”白花花的盐粒混着血沫子掉在石板上,“苏府把咱们的血汗盐掺了河沙,还按官盐的价卖给老百姓,多少人吃了硌掉牙!”说着“扑通”一声跪在江边,断指的手拍打着石板,“俺当时给庄头磕头,说‘等盐晒干卖了钱就缴税’,可他们……”
火把的光映着王老汉佝偻的后背,他撩起汗衫,后腰三道鞭痕看着吓人。“庄头说‘没钱就拿手指抵’,虎娃他哥冲出来护着俺,三根手指就这么没了!”老人声音都哭哑了,盐棚那边传来风箱“呼啦呼啦”的响动,听着就像有人在叹气,“他们把断指扔进熬盐的锅里,还说‘就当给盐锅祭灶’,熬出来的盐全是红的,红得跟血似的……”
“俺男人胸口也有这火印!”人群里,李嫂子扯开衣裳,左胸那块“苏记”烙印在火光里泛着黑红,“前年他替俺顶税,庄头说‘女人家的手指不值钱’,直接把烙铁按在胸口……”她指了指吊脚楼二楼,竹床上躺着的男人正用断指的手抓竹筷子,筷子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“现在连盐勺子都握不住,苏府还说‘断指的灶户该充军’,这还有天理吗?”
汉子张大全卷起裤腿,脚趾被盐卤泡得发白,小趾和无名趾齐刷刷断了。“俺在盐田里泡了十年,脚趾头被盐卤蚀得只剩骨头,苏府账房先生说‘断趾算工伤,抵半年税’——”他举起手里的盐铲,木柄上刻满了横道道,“这是俺记工的铲子,三百六十道横道,换不来半升糙米,倒给苏府换了三箱银锭!”
虎娃娘抱着个瓦罐挤到前头,罐子里装着半罐带血的碎银子:“这是张婶投**藏的,每锭银子都沾着她的血!”她揭开罐盖,一股子血腥味混着盐味扑出来,“张婶被割了两根手指,账册上却记成‘自愿捐银’,苏府这帮人良心都喂江里的恶鱼了?”
赵猛一摆手,士兵们抬出从苏府抄来的木箱。箱盖一打开,十几根带血的断指骨碌碌滚到石板上,指甲缝里还卡着盐粒。“这是从苏府账房暗格里搜出来的,每根断指都拴着田契编号——”他猛地指向瘫在地上的庄头,“就是他!去年在盐棚割了十七根手指,账册上却写成‘盐产损耗’!”
庄头“噗通”跪下,冲着王老汉直磕头:“老叔饶命!是苏老爷逼俺干的,说割一根手指给三钱银子……”话没说完,李嫂子举着缝衣锥子冲过来:“俺男人胸口的火印也是你烙的吧?你那烙铁上是不是还沾着俺们的血?”要不是新军士兵拦着,锥子尖都戳进庄头胸口了。
陈墨摊开一本发黄的账册,就着火把念道:“正德十八年三月,盐棚丁税折银,断指三根,记损耗银三钱……”“啪”地把账册摔在庄头脸上,“损耗银?这是三条人命!”转头跟王老汉说话时,语气软下来,“老伯,您看这账册上的朱砂印,是苏府私刻的九叠篆,现在咱们的黄册……”
“俺不看啥黄册!”王老汉打断他,抓起地上的断指捧在怀里,“俺就想让虎娃他哥的手指长回来,让苏府这帮贼给俺们磕头赔罪!”他盯着赵猛,眼里冒着火,“赵大人,您说新军的火绳枪能护税银,能不能护住咱们的手指头?能不能让咱们的血别白流?”
赵猛“咚”地单膝跪在王老汉跟前,鲁密铳枪托重重杵在石板上:“老伯,我赵猛对天发誓——”他撸起护腕,内侧刻着“护税安民”四个小字,“新军的枪往后不指着老百姓,专打那些割手指、烙火印的畜生!”他指向江面,新刷了“税”字的官船正来回巡逻,“从今天起,盐场每锅盐都盖上火漆印,每笔税都记进黄册,断指人家的田契,就揣在俺们新军怀里!”
陈墨捧出巡抚衙门的公文,火漆封印在夜里泛着暗红:“应天府尹批下来了,断指的免三年丁税,火印伤重的发还五亩隐田。”他走到李嫂子身边,“嫂子,您男人的名字从‘隐田佃户’改成‘民户’了,往后没人敢抢你们家盐锅。”
虎娃看着他爹哆嗦着手接过田契,断指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新刻的编号,突然指着庄头腰间的钥匙:“那是俺家盐棚的钥匙!”赵猛一点头,士兵当场解下钥匙递给王老汉:“老伯,您自个儿开棚吧,往后盐棚的门您说了算。”
王老汉用断指攥住钥匙,盐棚那边传来“吱呀”一声。堆积的盐袋子被火把照亮,上面崭新的火漆印红得亮眼,比苏府的烙铁亮堂多了。虎娃跑过去,想起去年冬天,他爹在盐棚里熬盐的背影,那时候盐袋子上只有“苏记”的暗纹,现在却盖着“官盐”火漆印,还能看见新军甲胄上的麦穗纹。
江风刮过场子,吹散了血腥味,带来盐场的咸涩味和吊脚楼的烟火气。王老汉望着江面,官船上的新军士兵端着枪,枪口不再对着老百姓,而是指向黑黢黢的江心——那儿以前总藏着苏府的私盐船。他知道,等天亮了,大伙带着新军发的护腕下盐棚,虽说断指的手抓不住细盐,可攥得住刻着自个儿名字的田契。
这场血泪控诉,最后都落在青石板上的火漆印里,落在新军的誓言里,落在大伙眼里重新冒出来的希望里。等火把都灭了,嘉陵江的浪声还在响,却比以前踏实多了——那是黄册上的名字,是火漆印的红,是新军枪托砸在石板上的声响,是咱们这些断指百姓,终于能挺直腰杆过日子的底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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