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陵江的夜浪拍打着石堤,更夫的梆子声在吊脚楼间荡出回音,已是子时三刻。军器局坐落在青江渡码头西侧,三进院落的青砖墙被炭火映成暗红,门前两尊石狮的瞳孔里跳动着八座炭炉的火光。林宇挽着藏青布衫的袖口,铁钳在炭火中泛着暗红,钳口还沾着前日查抄苏府金库时收缴的私银——那些刻着"苏记"暗纹的银锭,边角处还留着被牙齿咬过的凹痕,不知是哪个百姓曾试图辨认真伪。
"乡亲们看好了!"林宇的铁钳夹起首枚私银,锭面的麦穗纹在火舌中扭曲变形,仿佛苏府的贪婪在高温下现了原形,"这锭子看着雪白,敲起来却是闷响——"他将银锭重重磕在石砧上,发出暗哑的"噗噗"声,"里头灌了铅水,表面镀着银粉,就像苏府的良心,外头光鲜,里头全是黑的!"银锭被抛入坩埚的瞬间,火星"噼啪"炸开,映得虎娃娘脸上的泪痕如同碎钻,她怀里抱着的瓦罐轻轻颤抖,里头装着丈夫去年被逼死时留下的半锭残银。
王老汉捧着粗陶碗的手青筋暴起,碗底沉着儿子虎娃他哥的断指骨,指节处的刀痕清晰如昨:"林大人,俺能往炉里撒把盐吗?"老人的声音像被盐卤泡过的麻绳,沙哑中带着刺痛,"虎娃他哥临断指前说,盐是咱们的命根,可苏府拿咱们的命根换钱......"林宇默默点头,看着老人从破布包里掏出用纸裹着的井盐——那是他偷偷藏了半年的盐,原本想给孙子做顿咸粥。
白色晶粒撒入炭火的瞬间,炉膛发出密集的"爆响",盐粒在高温中崩裂,腾起的雾气里带着淡淡的咸涩。王老汉盯着跳动的火苗,忽然想起去年闰二月初七的深夜:苏府庄头的短刀在盐棚里闪着冷光,儿子虎娃他哥的三根手指落在熬盐的铁锅里,溅起的盐水在灶台上烧出焦黑的痕迹。"他们说断指能抵税,"老人的断指在碗沿划出浅痕,"可抵的是苏府的贪,抵不了咱的痛啊!"
坩埚里的私银渐渐融化,铅粉和河沙浮成黑色浮沫,林宇抄起枣木勺反复搅动:"苏府每收十两税银,就往官银里掺三两铅块,"他指向旁边用竹篱笆围起的私盐引,那些盖着"苏记"暗印的文书足有半人高,"拿咱们用断指熬的盐换银,再拿假银买咱们的田,这官司,今天就在这炭炉里了断!"火光照着他腰间的鲁密铳,枪管上"护税安民"的刻痕被映得通红,那是前日百姓们用碎银粉帮他刻上去的。
军器局的老匠头佝偻着背走来,手中的银模用红绸裹着,边缘露出的浮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。"林大人,模子刻好了。"老人的手背上布满烫疤,腕间系着的红绳拴着半枚银锭残片,那是他父亲三十年前在军器局当差时,因拒绝私铸假银被砍断手指前拼死保住的,"模底是''重庆税课司''五字阳文,边缘铸的是巴山背二哥挑盐的模样,您看这肩担上的盐袋,还刻着井字纹呢。"
虎娃踮起脚尖,鼻尖几乎碰到模子内侧:"林大人!模壁上有麦穗纹!"孩子的眼睛在火光下亮晶晶的,"和俺娘给新军补护腕时绣的一样!"林宇笑着揉了揉虎娃的头,指尖掠过模子上细密的纹路:"对喽,这是陈墨大人特意请绣娘刻的,每道纹都照着乡亲们缝在护腕上的针脚,往后每锭官银都是咱百姓亲手刻的印记,任谁也改不得。"
当第一勺银水从坩埚倒入模子,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。银水在模具里发出"滋滋"轻响,热气蒸腾中,巴山背二哥的浮雕渐渐清晰——他弓着腰,盐袋压弯了扁担,却昂首望向远方。老匠头抹了把汗:"按《钱法条例》,每锭五十两,正负不得过三分,"他指着旁边搁着的青铜戥子,刻度盘上的"户部校准"四字被磨得发亮,"俺们军器局的工匠,每人手上都戴着刻着名字的铁环,哪炉银出了差池,铁环就变成刑具。"
林宇趁热揭开模子,"官"字火漆印凸在锭面,边角处的麦穗纹阴刻里还嵌着未擦净的银粉,像落在麦地里的星子。虎娃娘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她在油灯下给新军缝护腕,针尖数次戳破手指,血珠滴在粗布上,如今那些血珠仿佛都凝在了这银锭的纹路里,成了最牢固的防伪印记。
"王老伯,该您了。"林宇双手递过刻着"应天戊字贰仟叁佰号"的钢印,木柄上还带着体温。王老汉的断指在钢印把手上卡进凹痕,那是工匠特意按他的指节形状凿的——三天前量尺寸时,老人对着木模哭了半宿,说这是儿子断指后,第一次有物件主动贴合他的残缺。
钢印落下的瞬间,"当"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蝙蝠。王老汉盯着银锭侧面新刻的编号,突然用断指抹了把眼睛:"虎娃他哥,你在江里看着没?这银锭比苏府的亮堂百倍,往后咱的税银,再也不会变成他们的胭脂粉了......"他的声音在夜空中飘着,惊醒了趴在炭炉旁打盹的张大全,这位盐工赶紧用盐铲敲了敲装碎银的陶罐,仿佛要把这声响刻进记忆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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