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陵江的晨雾还未散尽,衙前校场的石堡坎上已聚满了人。吊脚楼的竹廊间飘出糊辣壳炒肉的香味,混着江面的潮气,在青石板上弥漫。陈墨抱着半人高的黄册登上木台,竹制台阶在他脚下吱呀作响,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几片干枯的井盐结晶,那是从苏府私藏账册里抖落的,在晨光里泛着微光。
"乡亲们,这是正德十六年应天府尹衙门颁的鱼鳞图册。"陈墨的手掌抚过图册上的等高线,青江两岸的梯田在纸上层层叠叠,"李柱家的三亩梯田,就在这青江湾的阳坡,石堡坎砌了七道,引水渠直通宝轮寺的山泉水——"他突然翻到被醋浆水洇染的页面,指尖重重划过朱砂圈注的"隐田佃户","苏府的账房先生拿醋浆水涂掉民户名,把咱的田划成''隐田'',税就多出三成。三亩田的税银,够买三担糙米啊乡亲们!这不是明抢咱的活命粮吗?"
江风掀起纸页,露出背面的骑缝印。那半枚"重庆户部清吏司"的官印边缘泛着朱砂色,陈墨抽出放大镜:"看这阴阳合缝印,每页编号都藏在田坎线条里,永乐爷传下的规矩,就像咱砌石堡坎的榫卯,谁也撬不动!昨夜我在库房翻账,霉味里混着苏府改账的醋味,可他们不晓得,官印朱砂里掺着嘉陵江的磁石粉,火漆一盖全显形——苏府以为涂几个字就能吞了咱的田?当咱百姓是嘉陵江里的浮萍吗?"
张大叔扁担"咣当"砸在石板上,挤到木台边:"陈大人,俺家五亩旱田是不是也遭了黑手?"陈墨翻到标着"王大郎"的页面,指腹碾过"丁口损耗"栏:"您看这栏,原是空的,现在填的''断指充丁''——去年您家虎娃他哥被砍三根手指,苏府记成''损耗银'',三根手指换三钱银,比井盐还贱啊!这不是拿咱百姓的骨头当柴烧吗?"人群中传来抽气声,有妇人解开衣襟,胸口"苏记"火印在晨雾里泛着暗红。
赵猛踩着木梯登上木台,腰间鲁密铳磕在木柱上,发出清越的金属响。他抖开税单,朱砂印泥里的稻壳清晰可见:"乡亲们盯紧这火漆印!巡抚衙门的红泥印,掺着宝轮寺的香灰、江滩的泥沙,还有咱百姓交的稻壳,烧不化泡不烂。这是朝廷给咱的定心丸,苏府那假印能有这印记牢靠?"又翻开护封页,指尖划过凸起的"税"字暗纹,"这是按《大明会典》刻的七叠篆,苏府那九叠篆的假印,拿到江边对着太阳看,字脚都是歪的——他们以为刻几个花押就能糊弄咱?当咱是石堡坎上的傻狍子吗?"
虎娃趴在木台边缘,拽住赵猛的衣角:"赵大人,这编号和俺家田契上的一模一样!"赵猛蹲下身,护腕的麦穗补丁蹭过虎娃的竹枪:"小崽子眼尖!往后每块田头都立界石,就刻这串数,比你娘腌菜的坛子还严实,苏府的贼爪子伸得进去吗?军器局的师傅正熔苏府的私铸钱模,那火漆水啊,浇出来的印比山还牢——咱的田契往后就揣在这火漆印里,谁也抢不走!"
远处盐场的"咚咚"声更密了,老周的木勺"当啷"磕在铁锅沿:"乡亲们看这里!"他扬起带疤的手臂,腕间红绳拴着的断齿晃出弧线,"每锅卤水要熬三个时辰,苏府算成两个时辰,多收的盐够装满三艘盐船!去年我多说半句,庄头一扁担打断我门牙——多收的盐都填了他们的私囊,这不是喝咱的血吗?如今新军来了,咱熬盐的时辰,不该按日头算、按良心算吗?"
赵猛抽出火绳,棉线的樟脑味混着盐场蒸汽:"都记牢了!缴税只认两种印:红泥盖的巡抚印,火漆封的税课印。要是见着麦穗绕钱的假印,就敲起盐场的梆子,新军的火绳枪比苏府的烙铁亮堂百倍——咱还能让他们像以前那样骑在脖子上拉屎吗?"
账房先生被押上台时,怀里的算盘"哗啦"散了架,缺珠的横档像道烂疤。陈墨捡起带血的算盘:"这算盘是苏老爷拿账房先生的门牙换的,每颗珠子都沾着咱百姓的血!"他翻开账本,指尖掠过"加耗银"栏,"看这密密麻麻的圈,每个圈都是一根断指;这一道道杠,都是投江的冤魂——虎子他娘投**,用断指在这页按了血手印,指缝里的盐粒,和苏府私盐一个味儿。苏府把咱的断指当算盘珠子拨弄,当咱是盐场里任人宰割的咸鱼吗?"
王老汉踉跄着冲上木台,断指的手直抖:"你龟儿去年逼俺交双份税,说''盐巴换银要加耗''!这不是把咱往绝路上逼吗?俺家三亩薄田,除了税还剩啥?"账房先生缩成一团,眼睛死盯着账本:"是...是苏老爷逼的,每担盐多收三钱,说新军吃盐要加料..."话没说完,赵猛的枪托"咚"地砸在台上,惊得石堡坎簌簌落灰:"放你娘的狗屁!新军吃的是官盐,饷银是从苏府地窖抄的黑心银,半文都没沾百姓的血汗——苏府的贼心还想往新军身上泼脏水?当咱百姓是瞎了眼的吗?"
虎娃母亲突然站起,举起带血的蓝布衫:"这是张婶投河前穿的,衣领上的盐粒,和账册里的''损耗银''分毫不差!"她转向赵猛,眼里烧着火,"赵大人,俺们不懂啥七叠篆九叠篆,只认黄册上的名字是咱的名,税单上的数目是咱的数——咱百姓种地熬盐,不就图个名正言顺吗?难道还要像以前那样,把血汗钱白送给苏府喂狗吗?"
陈墨展开清田令,火漆印在阳光下红得刺眼:"乡亲们听好!即日起,隐田发还,断指户免三年丁税。每笔账都盖着火漆印,存在宝轮寺的石匣里,比苏府的密室深三倍,比嘉陵江的水还清亮!往后咱的田契就刻在青石板上,咱的税银就装在官银里,这不是咱盼了多少年的公道吗?"背二哥们的扁担齐刷刷砸向石板,响声震得江面上的雾都散了几分。
赵猛举起官银,底部的背二哥浮雕棱角分明:"这银锭重五十两,戥子校过九次,多一钱工匠挨二十军棍,少一钱我赵猛跪石板!"他指向江心的官盐船,"往后你们扛的盐,每袋都盖着火漆印,卖的钱都写进黄册,苏府的贼船敢靠近,老子的火绳枪就招呼——咱还能让他们像以前那样把咱的盐变成他们的银吗?"
虎娃摸着木台柱上的刻字"黄册凿石,火漆封江",抬头看见宝轮寺的钟声惊飞寒鸦。江面上,运税银的官船正劈开波浪,船尾漂着几片被火漆染红的碎纸——那是苏府的假账,在晨阳光下渐渐沉底,如同他们的谎言,终将被嘉陵江的流水冲得干干净净。
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石堡坎,王老汉蹲在地上,用碎银在石板上画着田界。他的断指在石面拖出歪斜的线,却比任何界尺都挺直。远处梯田里,几个汉子抬着刻好的界石走过,新凿的"税"字闪着光,就像老周锅里新结的盐晶,亮堂堂的,照得见人心。
赵猛望着盐场,老周的木勺还在搅锅,白色的盐晶在晨光里蹦跳。他知道,当火漆封册的脆响与江涛合鸣,新政的根须已扎进青石板下,扎进每个百姓心里。这根须会慢慢生长,长出井盐般雪白的公正,长出梯田般层叠的希望,长出让每个背二哥挺直腰杆的底气——就像老周腕间的红绳,拴住的不只是断齿,更是咱百姓自己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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