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陵江的晨雾还未散尽,衙前校场的青石板上凝着细密的晨露,像撒了把碎钻。二十四名税卫新军踏着《神器谱》记载的"护税步"鱼贯而入,牛皮靴底的铁钉与石板碰撞,发出整齐的"嗒嗒"声,惊得石缝里的蟋蟀抱头鼠窜,钻进潮湿的砖缝里。宝轮寺的晨钟从山腰间飘来,"当——当——",钟声混着江面上盐船的号子声,为这场操练铺了层浑厚的背景音,连老黄桷树的气根都跟着轻轻摇晃。
校场边的吊脚楼下,卖小面的王老汉早已支起炉灶。他凌晨寅时就起了床,揉面的木盆"咚咚"响个不停。嘉陵江冲积平原产的冬小麦磨成的面粉,带着江水的潮气,混着宝轮寺后打来的山泉水,在他粗糙的手掌下渐渐成型。碱水和的面团得摔打足五百下,每一下都砸在案板上,像在捶打十年前的噩梦——那时苏府护盐队踹翻他的面摊,滚烫的汤泼在青石板上,也泼灭了他心里的火。如今有新军在,他摔面的力道都足了几分,面团在案板上翻飞出层层面絮,渐渐变得光滑发亮。
黄铜切面刀是祖父传下来的,刀柄包浆厚实,刻着的"盐"字已模糊不清,却见证着王家三代在嘉陵江边卖小面的岁月。王老汉将面团擀成薄如蝉翼的面叶,刀起刀落,面条粗细均匀,像琴弦般落在竹篾匾里,每根都沾着梯田里产的玉米粉,防止粘连。他望着竹篾匾,想起昨天李老汉背着背篓来换面条,竹篓里装着刚收的玉米,皱纹里满是笑意:"王老哥,你这面啊,比苏府的私盐干净多喽。"
"开锅咯!"王老汉掀开热气腾腾的木桶,碱水面在沸水里舒展,翻腾出雪白的浪花。他抄起长柄竹漏,手腕灵活地"三起三落",这是跟老盐工学的本事,能让面条带着恰到好处的嚼劲。面条"啪"地甩进粗陶碗,碗底早铺好了涪陵产的芽菜,用井盐腌制的,咸香脆嫩,跟苏府私盐的苦涩截然不同。背二哥张三扁担还横在肩上,弓着腰凑近摊位,扁担在肩头压出深深的印子:"王老汉,多搁点豌豆!昨儿个扛了二十担盐,没点辣的可提不起劲!"
王老汉笑骂着舀了勺炸得金黄的豌豆,噼里啪啦落在红亮的辣油上:"你龟儿肩挑百斤还嫌不够辣?等着,再给你添勺杂酱!"杂酱是用苏府充公的猪肉炒的,肥瘦相间的肉末裹着豆瓣香,在碗底"刺啦"作响。他又添了勺熬了整夜的大骨汤,奶白的汤头冲开辣油,在碗里形成红黄相间的漩涡,热气裹着糊辣壳的焦香扑面而来,张三深吸一口气,眼眶都热了:"真香啊,比婆娘做的饭还馋人!"
"成四门兜底阵!"什长的口令带着浓重的重庆口音,尾音拖得老长。士兵们以赵猛为圆心迅速散开,动作整齐划一,阵型恰好避开了校场边的老黄桷树。这棵百年老树的气根垂到石板上,像长者的胡须,看着新军甲胄上的云雷纹——那是宝轮寺壁画上镇水神兽的纹路,与王老汉切面刀的起落节奏奇妙应和,仿佛天地间的某种秩序在此刻达成了默契。
当士兵们单膝跪地演示火绳枪装填时,王老汉正将杂酱浇在面上。火绳枪托抵住肩窝,士兵们右手从鹿皮火药袋取药的动作如行云流水,跟王老汉切面时的利落如出一辙。"嗒"的一声,枪托触地,与此同时,王老汉的杂酱也"刺啦"一声激发出碗底的作料,围观的百姓们忍不住点头:"你看新军的动作,比王老汉切面还齐整哩!"张大叔捅了捅身旁的老学究,眼里满是赞叹。
老学究捋着胡须,看着校场上的阵型变换,仿佛看到《武备志》里的阵图活了过来。虎娃蹲在摊位边,盯着士兵们甲胄上的云雷纹,忽然闻到一阵面香。他抬头看见母亲在吊脚楼二楼,用竹竿挑出几件补好的军服,粗布针脚间藏着的盐粒,在晨光里闪着微光,就像新军护腕上的麦穗纹补丁——那是用苏府令旗改的。孩子忽然想起昨晚母亲在油灯下缝补的模样,针脚歪歪扭扭,却格外认真。
王老汉擦了擦手,眼角余光扫过校场中央。新军变换阵型的身影,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。苏府的护盐队冲进码头,踢翻了他的面摊,滚烫的汤泼在青石板上,也浇灭了他半盏灯。他蹲在地上,捡着碎碗片,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。如今,他看着新军整齐的队列,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。他往张三的碗里多抓了把面条,堆得像座小山:"吃好了给新军叫好噻,咱老百姓的安稳日子,全靠他们喽。"
张三捧着面碗,蹲在老黄桷树下。辣油顺着嘴角往下淌,他也不擦,只是盯着校场上的新军。只见他们收枪时枪口统一朝地,枪托稳稳杵在两脚之间,跟苏府护盐队随意拄刀、刀尖拖地的跋扈模样简直天差地别。碗里的面条吸饱了汤汁,每一口都带着糊辣壳的燥香,辣得他额头冒汗,却心里暖和:"王老汉,你说咱以后缴的税银,是不是真能用到咱老百姓身上?"
王老汉擦了擦围裙,望着江面上来往的盐船:"张三啊,你看新军的甲胄,那云雷纹是宝轮寺的镇水纹,菩萨都在护着咱呢。再看这面,以前咱连面摊都保不住,现在能安心下面,这不就是新军给的安稳?"他的话不多,却像这碗里的面,实在又温暖。
操练尾声,士兵们列成纵队,向围观的百姓行礼。甲胄相撞,发出清越的声响,混着小面摊的竹勺碰碗声,竟成了一曲和谐的乐章。王老汉看着新军离去的背影,突然发现他们的护腕上绣着麦穗纹,跟自己补在军服上的针脚一模一样。原来昨夜帮厨的军嫂们,偷偷把百姓送的粗布缝进了甲胄,就像他在面条里多添的那勺杂酱,都是无声的心意。
虎娃追着新军跑出几步,看见母亲正把一碗刚起锅的小面递给站岗的士兵。士兵连连摆手,母亲却执意放在石台上:"趁热吃,就当是咱百姓给新军的犒劳。"士兵看着碗里的面,眼眶发热,却还是挺直了腰板:"多谢乡亲,只是军规不许拿百姓一针一线。"母亲笑了:"这不是拿,是咱老百姓的心意,你就当是尝个味儿,让咱心里踏实。"
晨雾渐渐散去,嘉陵江的波光映着校场的青石板,王老汉的切面刀仍在案板上翻飞,"啪啪"声不绝于耳。新军的踏步声渐渐消失在宝轮寺的钟声里,只留下辣香在晨风中飘荡。校场边的石墙上,不知谁用炭笔描了幅画:左边是新军持枪的背影,右边是王老汉端面的模样。两者之间,是一碗腾着热气的小面,辣油红得透亮,就像百姓眼里重新燃起的希望。
当第一缕阳光爬上老黄桷树的气根,青石板上的晨露已被晒干,却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——那是新军的靴印,也是百姓的脚步,共同踩出了这条通向安稳的路。王老汉望着江面,远处的盐船正扬帆起航,船上的"税"字大旗迎风飘扬。他知道,有新军在,嘉陵江的水会更清,百姓的面会更香,日子也会更踏实。
校场的角落里,虎娃蹲在地上,用树枝画着新军的阵型。他画得歪歪扭扭,却格外认真。画完后,他又在旁边画了碗小面,辣油红得像火。孩子抬起头,望着渐渐远去的新军,嘴角露出了微笑。在他小小的心里,新军的纪律和王爷爷的小面,都是让他安心的存在,都是这山城不可或缺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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