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攀升至中天,梯田水面蒸腾的热气与人群的悲愤交织,在界石废墟上方形成扭曲的气浪。李寡妇的布鞋碾过滚烫的田埂,鞋面补丁上的针脚在强光下格外清晰——那是她用亡夫的旧军服改的,针脚里还缠着半根断了的红绳,原是婚礼时系在门框上的喜绳。
她原本在水渠边淘洗野菜,听见界石崩塌的巨响时,手里的老南瓜“扑通”掉进渠里,顺流漂出老远。挤开围观的人群时,竹篮的提手勒得掌心发疼,却不及眼底的灼痛。当张大叔喊出“每一道刻痕都是顶名户的血”时,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视线本能地在散落的银锭上逡巡。
一枚银锭滚落在田埂裂缝里,阳光斜切过锭面,“丁税专用”的刻痕像道狰狞的疤。李寡妇踉跄着蹲下,枯瘦的手指扒开滚烫的浮土,指甲缝里嵌进细碎的石屑。翻转银锭的瞬间,底部三个歪歪扭扭的点与一道短竖刺入眼帘——那是亡夫李柱的记号,是他十六岁被强征顶名充军前,用生锈柴刀在门框上刻的。
“柱…柱子……”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,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。三年前的场景如潮水涌来:新兵征集的铜锣敲碎了黎明,李柱攥着她的手说“等我攒够丁税银子”,柴刀在门框上划出的声响混着鸡啼,三个点歪歪扭扭,最后一竖因手抖而歪斜。如今这记号竟出现在银锭上,被苏府的人拓印、錾刻,成为兼并土地的印记。
她的手指抚过凹凸的刻痕,仿佛触到了丈夫的体温。那年他穿走的灰布衫袖口还留着补丁,却再没回来。辽东的战报说“顶名丁李柱,殁于宁远卫”,可她连块像样的墓碑都买不起,只能在田头插根木牌,刻上这三个点一道竖。
林宇的税册摊开在界石残片上,牛皮封面的血腥味混着墨香。当他翻到记录这片梯田的页脚,李寡妇的视线突然被钉住——绘图者陈墨用朱砂画了柄断戟,戟尖指向银锭埋藏点,旁边是她熟悉的“三点一竖”,却没有名字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的声音发颤,指尖掠过朱砂断戟,红得刺眼的颜料蹭在指甲上,像极了丈夫临刑前染血的指尖。陈墨曾在茶馆说过,顶名充军的丁壮,十有八九死在异乡,连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军籍里,只会化作税册上的一个记号。
围观的老妇人突然指着另一处坟茔符号:“这不是俺家老头子的草鞋印?”她的丈夫被顶名充丁后,草鞋留在田头,从此再没穿过新鞋。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下,孩子的襁褓布上印着苏府火漆印——那是用抵税的布料改的,如今火漆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,像道永远揭不掉的疤。
戴瓜皮帽的老学究举着放大镜细看税册,镜片反光映出他颤抖的睫毛:“每处记号旁的朱砂断戟,都是《军户黄册》里的‘丁口损耗’标记。”他指向李寡妇的银锭,“三点一竖,在黄册里叫‘无名丁’,连籍贯都不配留下。”
穿补丁围裙的王嫂子突然想起,自家门楣上的桃符记号也出现在银锭堆里。那是丈夫为区分自家田界刻的麦穗纹,如今却成了苏府丈量隐田的标记。她抓起银锭砸向界石,哭喊道:“俺男人在矿洞断的三根手指,就换了这锭子上的三道刻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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